望着车驾长长远远地驰出瑜南城门,县主压低帽笠,转身朝昨夜驰离行馆的史家马车走去。
瑞昭县主是武将之女,个性本就冲动泼辣,不过当县主这几年才养出些尊贵柔弱来,此刻她眼神冰冷,又恢复了从前凶悍。
没有人在意她的屈辱,那她就自己亲手抚平。
沈氏必须死,但只要不是她和她爹杀的,就不会破坏结盟。
沈氏死了,她也不必等到攻下雍都,立刻就能与十七皇子联姻,成为河东军和青夜军的纽带,将来的皇后。
如此一箭双雕的事,为什么不去做呢?阿爹真是糊涂了。
马车穿过嘈杂的街巷,回到了史家。
洛明香的侍女冬绒被胁迫着,带瑞昭县主回到洛明香夫妻的院子,史函抱臂靠着门框:“哟!终于舍得回来了,县主还留你住下了?”
县主头上帷帽未摘,越过他进屋坐下。
史函坐在她对面,一派悠然:“也跟我说说,县主是如何赏识了你两日的?”
洛明香怎么可能忍着不炫耀呢。
县主将帷帽摘下,道:“这事不必问你娘子,本县主可以答你。”
史函差点从凳子上跌坐下去,眼睛瞪得堪比屋檐下的铜铃:“县主?”
他揉揉眼睛,近看又拉远了看。
“真是县主娘娘!”
“你若不知道郑王,这鱼符你也该认得吧?”县主晃了晃掌心鱼符。
“记得!记得!”
县主抵达瑜南第一日,史函就在宴会之上远远见过,此刻当然记得,他只是不敢相信。
史函也不敢坐了,站在一边,弓着腰问道:“县主娘娘既在此,那小人的娘子现在何处啊?”
“本县主倚重她,已让她替代本县主,往河东去了。”
护卫县主的兵卒大部分是私兵,县主贪权,是以私兵都是心腹,多听命于她,少部分才是郑王兵马。
如今兵力不好分散,郑王也只是派些人盯着而已,他已三令五申,说清其中利害,怎么能想到自己女儿还是不听劝呢。
“这是为何啊?”
“权宜之计,放心吧,她不会有事的。”
其实会不会有事瑞昭县主根本不清楚,她早吩咐过自己的私兵,一旦半路上就假装有埋伏,将马车中二人远远带走,伪装成县主遭劫持失踪,而后这些兵马偷偷回瑜南为她所用。
父王会做戏,那她也做给他看,至于洛明香是生是死,县主并不关心。
史函也不大在意洛明香会不会有事,原本她仗着跟县主的关系想拿捏他,现在县主就在眼前,由他亲自的攀附,不是更好?
只是他还有一个顾虑。
“那县主娘娘如今潜伏在史家,郑王可知此事?”史函可不敢和郑王对着干。
“此事就是我父王安排的,不过是迷惑神策军罢了……”县主随口扯了个谎,“瑜南不日就会成我父王的囊中之物,来日瑜南官场都要换成信任之人,这瑜南知州的位子,史三郎君可有兴趣?”
知州?那可远远越过他爹去了,他爹一辈子也不可能坐到知州的位置上。
果然只有乱世,才能捞到这种一飞冲天的时机。
反正郑王强权,他史函也反抗不得,愿与不愿都只能上他的船,要是真能捞个知州,那就赚大了。
他心头火热,长长一揖:“小人必唯县主马首是瞻。”
县主矜贵地点了点头,问道:“如今洛家那边有什么消息?”
史函嘿嘿笑道:“我那妻弟似乎要还俗了,县主还是高招,那和尚十几年修行,小人还道他会当一辈子敲木鱼呢,没想到为县主动了凡心。”
他可是亲耳听洛明香说过,县主属意洛明瑢,可不得赶紧拍马屁。
县主不见笑意,只问:“何时?”
“后日禅月寺。”
“好,那沈氏呢?”
“小人不知沈氏的事,家妻倒是常念起,只说她贪婪无耻,腆着脸赖在洛家的行径实在可恶!”史函也学着洛明香,不遗余力地贬损沈氏。
“知道了,你出去,本县主要休息了,让人换一张床。”县主挥挥手。
“是。”史函躬身退了出去。
县主撑着脸,静下来好好思索该怎么让沈氏意外死掉。
—
“想不出来?”
洛明瑢问沈幼漓。
“你别得意!”沈幼漓越过他走回内室,缩在榻上闭起了眼睛。
现在局势太过复杂,她得好好想清楚,还能不能往外跑。
若是能劝洛明瑢暗地里投效神策军,关键时候反戈一击,或有和郑王一搏之力,可就算这样,也不能避免发生战事,搅乱一方安宁。
这已经是最好法子了,但洛明瑢能答应吗?
这么想着,沈幼漓将自己带入了洛明瑢,以他的身份去了解他的弱点,寻找劝住他的可能。
先帝十七皇子……不,准确地说是晏贵妃独子,晏贵妃夫君本是先帝儿子禹王,贵妃却被身为家公的皇帝强夺,这致使十七皇子身世扑朔迷离,说不清是谁的儿子。
用脑子想也知道当时年幼的十七皇子听了多少风言风语,压得他抬不起头来,后来北逃时军队哗变,逼迫先帝处置晏贵妃,当时洛明瑢随军,一定是亲眼目睹生母是如何被逼死的……
沈幼漓深吸了一口气,若她是洛明瑢,只怕也要恨这世道待他为何如此不公。
后来呢。
即使兵乱平定下来,他因为谣言,不得归宫,只能抛弃皇室尊贵遁入空门避世,躲避皇帝搜查,在山中一待就是十余年,大好年华空耗。
或于常人来说还好,可洛明瑢是十四岁的少年进士、曾经的皇室贵胄,如此天纵英才,却只能放弃自己努力挣来的功名,转头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山僧,心中折磨可见一斑。
沈幼漓自己就是科举入仕,知道走到殿试那一步到底要多少心血苦学,多少人望断秋水没有的才华,他却只能藏珠匣中,不再期待光辉重现的一日。
这复杂曲折的身世令沈幼漓都忍不住皱眉。
这样看来,洛明瑢对雍朝是绝没有一丝好感的。
后来……
后来就是周氏和自己成就了他痛苦的七年。
即使躲到山中,洛明瑢也不得安宁。
她一味逼迫,真心少得可怜,为难一个出家人,毁人家修行,冷眼看他痛苦辗转,如从前出现在他身边的人一样,将他推入深渊。
沈幼漓想着想着,突然有些理解洛明瑢,懂他为何遁入空门,一开始他大概认命了,余生只求个平静,连香火也不愿留下,担心孩子步自己的后尘,可周氏却坚持要他有个延续,而自己为了银钱,也成帮凶之一。
此人一生极少顺遂之事,见惯残酷,遇人不淑,不过两日和孩子们待在一起,没准让他忽觉有了家人陪伴,感到些许温暖,让他眷恋人间,才会跟她表明心意吧。
可短暂的甜蜜似水中泡沫,不过两日便散了。
沈幼漓何尝不贪恋两个孩子给她家的温暖,他们皆是失家之人,才知道孩子为何是救赎。
所以她不顾一切要抢孩子,借口为了他们的安全,最隐秘的原因其实是:她不想再回到孤零零的一个人。
这样的温暖是属于她的,绝不能让给洛明瑢,
命运真是弄人,若是寻常女子,大概乐见洛明瑢回头,他本身也是个很好的人,一家四口在一起,多少也能幸福几年。
沈幼漓却不是值得托付之人,她心狠,说不回头就不回头。
所以洛明瑢注定无父无母,无妻无子。
这样的人生着实惨淡。
那洛明瑢凭什么,投效大雍呢?
即使“王命”之说不知真假,他也未曾做过任何坏事,可洛明瑢的存在就足以成为李成晞的心腹大患,来日找个借口将他害死,再解决掉丕儿,那她拿什么来阻止呢?
为了他自己,为了洛家,似乎除了投靠郑王,洛明瑢真的无路可走。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被郑王找到时,他原可以在青夜军护送下一走了之的,又为了曾逼迫他的所谓家人留下,将来踏入杀场,只怕还得沾染无数百姓鲜血,遗臭万年,遭万世唾骂,彻底背弃曾经归属的佛门。
就算委曲求全到这个地步,换来的安生日子也极为有限。
若她是洛明瑢,要怎么办?
她不知道。
此人出身尊贵却荒唐,父辈德行缺失却压在一个孩子身上,让他抬不起头,多年才学不得施展,十几年修行全掷水中,六亲缘分浅淡,身似不系之舟,所盼所念不得成真,所亲所爱尽皆离散。
生来如此,要如何扭转?似乎怎么做都是错的。
未至苦处,不信神佛。
纵然不赞成他投奔叛贼,沈幼漓却有些怜悯他,替他怨愤了。
将他半生从头摸索到尾,竟然不知有什么值得高兴之事,偏偏他还是个好人,因为只有好人会被逼到这个份上。
沈幼漓说服不了他对世人存些善念,
这样活着太累了……
想着想着,沈幼漓意识渐渐模糊,就这么睡了过去。
一觉睡到下午,日光穿堂入户。
一睁眼洛明瑢竟然还在,只是不坐蒲团,改坐到隔门相对的矮案前,两个人一个在屋子这边,一个在屋子那边。
沈幼漓懒得说话,累得像哭了一场,坐起来发了一会儿呆,摸过一本书翻开,腿在床沿一荡一荡的。
书本摊开,她却在走神。
洛明瑢似在画画,他画的佛像吴带当风,庄严具足,不落当今名家之下,似画完一张,又换了一张纸。
沈幼漓没有在意,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你当真承了先帝遗命,是储君?”她忽然问。
洛明瑢并未抬头:“沈娘子觉得呢?”
“我觉得是假的,会有此传言流出,不过因为你是唯一跟随在身边的皇子。
更新于 2025-07-28 05: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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