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电光击破云层的缝隙,姗姗来迟的雷声响彻云霄。
青崖镇内的时间仿佛在遥遥的马车离去后彻底静止,夜色黑得浓稠,帘外的雨似乎在傍晚时分停了,又在入夜不知多久之后下得愈发滂沱,震雷与骤雨使得空寥的深夜并不寂静,沉重的雨丝落在院内已然积蓄的小水洼中,溅开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檐下的红影长灯照常亮起,却只剩热闹之下的、亘古而来的寂寞。
摸索着尚未流尽琼浆的琉璃酒瓶,黑暗中的人影坐靠在床角醉醺醺地浑不在意地将仰面将瓶中的剩酒一饮而尽,或许酒就是这样逆反地奇怪,不欲醉酒之人往往几杯醉了个透彻,饮酒过剩反而想要用杜康来麻痹自己的人,却又怎样也千杯不醉。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似乎那日,也是下了一夜的雨。
玄桓深眯着眸,全然的黑暗之中,眼前的视线似也因魔毒的侵蚀变得模糊颠倒,空荡荡的书房冰冷潮湿,仿佛找不到任何值得缱绻的余温,可分明已经过去了那样久…久到他甚至都已经忘了她的模样,却莫由来地,还是能想起那日的天气——
神荼离开他的身边,去往清微府的那一日,也是这样的雨。
也如今日一般,他同样没有去送她,或者他其实也不知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摆出什么样的表情去送她…分明同在十重天,直到半个月后,他才收到了她了她寄回来的一封信笺,寥寥几字,不过只是一封报安好的书信,未言其他,却叫他无言地珍藏了数万年。
或许也是从那一日后,男人方才明白,他彻底弄丢了她。
而在十数万年后的今日,他以同样的方式,在同样的雨天,费尽心思、用尽筹谋地,顺利送走了另一个女子…他合该高兴的,毕竟一切都像计划中的那样顺利。
零郁带走了所有的记载着无数方术的古籍,同样也信守承诺带走了亟需更换一副新躯的穆青与本不该出现在此的绫杳,多年相识,玄桓其实未尝不能明白零郁对他的好其实是将对于已然过世的兄长的儒慕之情转移到了他的身上,然零郁可以为他做得很多,他却能为他做得很少…他不是零雍,也不该成为零雍,当日的长兄之死已然令零郁沉哀多年,他已时日无多,旁人的挂念无非只是在他心上不断累压的枷锁。
这样就好…这样,很好。
他应该高兴的。
醉酒的昏沉与精神的万分清醒确乎在脑海中泾渭分明地流淌,玄桓就这样依着床栏随意地靠坐在地上,他望着空洞的黑暗似乎想要勾一勾嘴角,却仿佛苦涩地坠满了千斤重物,抬不起丝毫的弧度,书房内一片狼藉,无数的碎片混杂着空气里的酒意茶香在无人知晓的夜里漫无目的地碰撞混合。
手中的云灵坠的入口很柔,空腹反上的烈意却又热辣辣地灼烧着食道,沸腾的郁气裹挟着魔毒腐蚀着身体的每一寸血肉,半开的窗外闪过又一丝击穿天际的雷光,迟来的闷雷震耳欲聋,他却只在耳侧不断放大的长鸣中听见了自己愈发凌乱的心跳。
或许就到这里了…他想,似乎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强撑着多活的这些时日不过是为了完成这些事,完成这般与所有人都决裂的苟且。
意识模糊间,他只感觉全身烫得仿佛下一刻便会熊熊燃烧起来,可湿到足以浸透衣袍的湿汗却仿佛比深夜的落雨还要冰冷几分。
至少在此刻,玄桓无比庆幸自己身为神的身份——
他死后,他的身躯便会像其他因魔族而亡的父神之子乃至于众多的上古真神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人会知道他曾来过这个世界,也不会有人在乎他的尸骨又在何处遗留…
酒意阑珊的飘浮感似乎模糊了身体的剧痛,像是一个被人遗弃的破旧玩偶,男人瘫坐在一片废墟之中,眯着涣散的天青长眸久久凝着远处半开的窗棂,在又一次亮如白昼的电光闪烁中,他却看见了十重天云端上,那个似乎每日都会冉冉升起的太阳。
“曈昽入床簟,髣髴鉴窗帘…”
气息逐渐颓靡间,玄桓虚虚地望着唯一只开了半扇的窗,无意识地低语喃喃,敛眸间,又好像觉得这一切、这行来数十万年的蹉跎时光不过只是一个令人心酸的笑话。
十万年前的日出仍在,身侧之人俱已远走,唯余他一人还立在原地。
为什么不敢爱,是十万年前的自持身份…还是十万年后的将行就木?
在那个他虚无而亵渎的梦里,那双大大的杏眸确乎永远都是那样闪亮亮地含着一束双光,轻薄得像是充满太阳的白天后一览无余的夜,漂泊的云全然散去,清澈得只能看见高高远远又那样纯洁的黑。
“我做了噩梦…很长很长的噩梦……”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从未有过的哑,笨嘴拙舌地无声翕张了许多回,从来都是能言善谈的舌此刻却仿佛不听使唤:“…我梦见,我将你丢了。”
“你好笨呀,玄桓。”
面前之人闻言却踮着脚眯着杏眸笑起来,小手揽在他的脖间,两人的距离是这般地近,额头贴着额头,额发缠着额发,亲密得好像连渗溢进来的光都变得浓稠粘腻,炽热的呼吸浅浅打在他的脸上,微张的小嘴确乎还残留着他的气息:“…我一直都在。”
她低语承诺,缠绵的音调柔柔抚过他涨红的耳廓,如是夜晚缱绻的风:“我会永远陪着你,玄桓,永远永远。”
然这次,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笑了起来。
在走马观花的幻觉里,在那个逆着月光的夜里,他似乎头一回想起了、也终于看清了面前那个总是那样仿佛蒙着一层月色的脸庞,他好像也见过她哭,她曾许多次面着他掉下泪来,可始终坐在轮椅上的他总是那样手足无措,又无能为力——
他想将自己破碎的心诚惶诚恐掏出来,可临到头来,他只能无助的口头安慰,却又不能改变什么。
他厌恶唾弃这样的自己。
他听见自己只能说:“杳杳…别哭。”
他连走过去抱着她,可他甚至给她擦去眼泪的能力都没有,这样的苦她将来还会要吃很多。
像是短暂地拥有了一只高飞的纸鸢手中的线,在被风筝线深深划烂掌心的那一刻,男人终是毫不犹豫地抖着手拽断了那根始终牵着的线…
她会讨厌他,她会恨他…也会终有一日就这样忘了他。
真正的玄桓已然身陨在上界史册的笔墨之中,可至少在他死前…或许有那么一个人是真的爱过他。
这样就足够了…这样就足够了。
或而是身而将死的钝痛已然让他麻木地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能力,窗外闪过的雷光确乎亮起得有一万年那样长…玄桓感觉自己的血肉仿佛溶蚀的冰山,一寸一寸分崩离析带来的剧痛恍惚,似乎使他眼前的幻境再一度加深了。
他抖着吐出一口血来,腥臭的黑血沿着嘴角流淌,一片耳鸣之中,他似乎听见了窗外迟来的雷声与幻觉之中屋门被狠狠踹开的剧烈碰撞声一齐响起,模糊间,某个浑身湿透的狼狈身影就这样闯了进来。
脸上忽而的剧痛,令得脑中长而尖锐的耳鸣愈发刺耳——
迫近的身影颤抖着结结实实地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他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却眼睁睁看着那个浑身湿透的娇小人影下一刻就这样捏着他的下巴狠狠吻了上来。
发肿的脸侧很辣很烫,唇瓣相贴的之处的咸涩水痕似乎来源于她的脸颊,来源于那双在黑暗中紧紧觑着他的杏眸。
“这是…怜悯吗?”
坠落于幻想与现实的缝隙之中,他被狠狠推落地面,窗外雷光闪过的一瞬,玄桓似乎看见了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红肿的杏眸,还有相贴的女子颈侧的那颗娇小而又隐秘的朱砂痣。
“这是报复…”唇齿相贴的温热终究演化为某种深入而彻底的舌缠,将唇舌之间的声音搅得破碎,冰冷到毫无知觉的身躯似乎都因那浅浅抚在面上的气息变得有了温度:
“…玄桓,这是你对你隐瞒的报复。”
………….
时间回溯至两个时辰之前,一切的事似乎都因这场不合时宜的暴雨变得混乱。
“什么…原灵玉?”望着眼前男人颇有几分激动的情绪,绫杳却是满脸的愕然。
“一次你可以说是偶然,两次是巧合…那三次呢?”一旦抱着面前之人就是始终在装傻充楞的念头,零郁的脸上分明透着掩不住寒意,冷哼一声道:“你知晓我为何早便认识你了么,绫杳?”
“早在你第一次参加云顶修一举击败当年自视甚高的楚峦之时,我便在场,那时的楚峦修为甚至远高于你整整一阶有余,你却十招内将他挑败,百年来更是屡战屡胜狠锉了艮山一派的锐气,最多的一次也不过百招…楚峦百年来努力修炼打磨拳脚枪法,怨念困顿,却不知自己哪是败给了你所谓天赋灵根——”
“而是你破界的能力。”
话音方落,方还满脸坦然的杏眸却是下意识地有几分游移躲闪。
“哪怕兑泽曾对外澄清透露过你其实是使用了破界符,而后在近几十年来的云顶修会上禁用了辅助灵器与符咒,就算你现下与楚峦早已修为对等,可他的灵根却是金土二属的结合,在同等修为下近乎能够达到世间最为撼牢的防御…”
“可在一个能破界的人眼中,再强的防御便只是空壳。”
“以至于你们斗了近百年,他仍然极为丢脸地甚至摸不透你的灵根属性,愈发愤恨地想将自己的防御变得更加完美…他以为他输在被你堪破了命门,实则在你的眼里,他防御灵气构筑的结界却近乎与裸奔无异,就算他如今飞升成仙,以你现下的修为却同样可以仅仅依靠拳脚便将他击败…甚至于这种能力又相当于一种保护结界,任何靠近你的灵攻都会在触碰到结界点之时弥散个干净。”
“真是个堪称作弊的能力啊…绫杳。”男人拉出的尾音显然有种故作的嘲讽。
“没有那样干净…只是能,减弱一部份。”
然终是别过眼去的杏眸却长长望着那角落里胸口一片焦黑的人偶闪过一丝深深的愧疚。
这其实是绫杳始终不敢说的事实…穆青帮忙挡刀的那一日,如果那道灵力最终是拍在她自己身上,对她而言或许只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内伤,因着这层所谓的破界能力的存在,任何打到她身上的灵力最终只会削弱得只剩余一到两成,但这并不代表无敌,相反的,她却全然抵御不了更为直白的接触型的物理攻击,相比于那团令人骇然的灵波,实则那把飞出的刀对她的伤害显然大得多。
这也是她为了取长补短最终选择了走体修近战的原因,毕竟体修的修炼相较于灵修其实更难提升也更为艰苦,在道修中所占的比例甚至不足三成,且这三成人中几乎八九成都是男性,女子走体修路子的大多也是因自身灵根所限无法走灵修之道而不得已为之。
故而…穆青其实是间接性地因她而‘死’的。
如果她未躲闪,其实造成的后果无非就是一点轻伤,总不至于让另一个人赔上性命。
“我起初真的以为不过是巧合…”零郁定定觑着她的眸:“包括你下午闯进玄桓的结界听到我们的谈话…我一路上后知后觉地琢磨了一下,甚至以为这不过是玄桓的有意为之。”
“许多话他也许不好当面告诉你,于是故意让你主动来听。”
“直到你方才将手伸出了车窗…”
男人斜眸看向那似乎并无任何特别的车帘,嗤笑一声:“毕竟神的结界可不是谁都能破的。”
“你为何不想想,这般的瓢泼大雨,为何这方车帘却是半点湿迹都未曾沾上。”
“可是你说的玉…我确实不知道是什么。”
“事到如今你为何还要再装傻!”零郁闻言似是气极反笑,末了却眸中却也只是闪过一丝后知后觉的了然:“哈…也对,他这般对你,对于你来说…死了也是个干净。”
“若你将玉给我…说不定我来得及还能遣人强行将药薪从上界绑下来…”
男人无力地后退两步,然抬眼间却被旁侧之人突来的拉扯拽得手臂生疼。
“你说…什么?!”
“哈…玄桓要死了,你不是听到了么?你满意了吗!正合你意!”
“…什么死了!!!”
眼见女子倏然暴起急切却不似作伪,满脑子破罐破摔的零郁似才莫有来懵了几分,毕竟绫杳的能力远比他想的还要诡异几分,先前他以为面前之人当时的破界闯入不过是玄桓设计的有意为之,但如果玄桓压根就没有想让他们的对话外泄,反来想想,绫杳其实等于在没有任何掩饰的情况下逃过了两位上古神祇的感知…
脑子里快速闪过下午两人的对话,尚还蒙着几分未尽的醉意的思绪仿佛在一霎那一扫而净,零郁甚至电光火石间大概推测了一下绫杳从出门追上那个小贩到回来用掉的时间,根据时间差如果未曾耽搁的话,她本应当将两人的对话从头听到尾…但因着他那时为了一时逗趣顺走了小姑娘的钱袋,这中间磋磨的耽搁时间显然比他推测的要更久。
极有可能…绫杳只听到了他们对话的后半部分,这就也同样解释了眼前之人为何在得知玄桓‘濒死’的消息之后,还能情绪稳定地好端端坐在这里,其间还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
她似乎压根就没听到玄桓想要送走她的原因,只听到了两人剑拔弩张的所谓的‘交易’。
然下一刻,他甚至来不及说些什么,便见着绫杳转身掀开车帘,便欲往正在高速行驶的马车下跳。
“你疯了!!!”
“下这么大雨,你就算能走回去,晚上你也辨别不了方向,只能走到荒漠里去!!!”
零郁险险拉住她,然女子身上倏然迸发的深紫色灵力逸着点点金光却与那下意识防御的淡金色的灵力狠狠撞在一块,却丝毫不弱下风。
“…你放开!!!”
“你是…”
某种陌生却又熟悉的气息令他霎那呆滞在原地,欲想再拉的手也在见到那个转过身来的满脸泪痕的小脸之时,全然失去了所有力气:“…他还在等我!”
他眼见着那个娇小的身影就这样毫不犹豫地直直从车上跳下,饶使旁侧驾车的锦橼早在两人拉扯间开始减速勒马,狼狈的滚落在一堆乱砂石地中的人影也似乎一下摔得不轻。
“阿荼…”
马车急停在百米之外,瓢泼的风雨将男人的喃喃声全然打散。
身上蹭破多处,似乎连骨头都止不住地隐隐作痛,绫杳几乎落地之后瞬然就被寥落的雨浸得浑身湿透,然起身的一瞬她却丝毫未有犹豫,沿着马车的行迹便要只身往回跑。
与此之时,远处倏然甩来的一个长条形黑影令她下意识侧身抓在了手里。
雷电闪过,绫杳皱眉咬着唇望着手里束着一块葡萄肉般璞玉的长鞭略略发愣,远处那道立在车旁的高大身影的影子被车檐下的微灯拉得很长。
“…他若反抗,你就用这个捆了他,之后你想办法出城…随意找一家‘鑫源钱庄’将玉佩给掌柜,自会有人接应…”
雨声将远处男人的喊声湿得模糊,绫杳确乎只听了个大概便头也不回地往反方向快速离去,直至那娇小的身影被雨幕遮盖得什么也看不见,零郁方还长望着怔怔立在原地。
“公子,您为何…”
这般的大雨,就算常年来往城镇的老马也恐怕难以在黑暗中认清方向,更何况一个道修的脚力再好,又怎样能持续不断跑得过不断奔驰的马车…
锦橼躬身偷望着男人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开口,孰知下一刻面前面若冠玉之人便一脚将车厢连着大马的缰绳踹断,在一片雨幕中流利地大跨上马。
“…因为她是阿荼。”
敛眸间,男人望着腰间在绫杳跳车之时与之擦身而过的一瞬便倏然起了感应的原灵玉,深皱许久的眉头微微舒展,挥手间,一块尚带体温的玉便被扔在了锦橼怀中:“时间紧迫,你现下便起身去昆仑,告诉颦瑶,若她想见她百年久寻之人,便抓药薪来换。”
“昆仑现下潦倒如此…倒也没什么不能失去了的,不是么?”
话音尚还萦绕,随着一声骏马的长啸,男人的身影已然从原地向前行出很远,而拿了玉佩的锦橼一刻也不敢耽搁,眨眼之间便再度缩小化为了一片薄薄的纸片,随之折迭而成的纸鸢衔着男人的玉佩一路而上,极快地消失在深不见底的夜色之中。
更新于 2023-03-29 16: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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