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们好歹书信交流了一年多,你讲话能不能不要这么刻薄?”阙临安将头扭回去,“明天这个时候,我们说不定就一起去往地府投胎了。”
“你这么个刻薄性子,到底是怎么做到将小燕王和燕太后哄得晕头转向的?”阙临安吐槽起来也舌利嘴贱,“他们俩是傻子不成?”
两个燕国留在云衢内的最高掌权人,竟在此时像小孩子一样幼稚地斗起嘴来。
和阙临安对话的剜瑕向前走了几步,随手将一个东西向阙临安的方向一丢:“傻子也比你聪明。”
阙临安一把接过,掌心是一个巴掌大的精致小酒瓶,他以为是酒,但战前喝酒误事,他只拔开瓶塞,打算闻一闻解解酒瘾,然后……
“阿嚏———阿嚏———”
一连好几个惊天动地的喷嚏,差点让他手一滑从城墙边上掉下去。
酒瓶里装的并不是酒,而是满满一壶极其提神的药液,味道刺鼻到略微闻一闻,便整个头脑都清醒。
“你是其他国家派来的杀我的吧!!”阙临安打完喷嚏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小酒瓶的盖子塞上,那股恨不得令人升天的清凉感才从他的面前消失,“打算大战前把主将活活熏死,然后不战而胜是吧?”
剜瑕:“……”
“你要是真被熏死了,我估计千百年后的史书上,都会有你这个奇葩死法的记载。”
“真是……唉,开开玩笑都不行。”阙临安又检查了一番小酒瓶的瓶口,确认盖紧后将它揣在了怀里,“过几个时辰天稍霁,萧慎必然攻城。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他脸上的散漫嬉笑略微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严肃认真:“深宫之中玩弄手段我不及你,朝堂之上步步为营我不及宋司徒,可论行兵打仗,你们都不如我。”
虽说这个与他书信交流了一年多的人刻薄毒舌记仇难缠,但终究是他的同僚,他也不希望自己的同僚葬身在这陌生的国土上。
“你留下来也不一定能对战局起到什么帮助。”阙临安叹了一口气,“又何必留下来呢?”
“我说了,我不信任你。”剜瑕笼在袖中的手动了动,她的目光越过内城的城墙,看向更远的地方,“如果这个计划失败,不仅大半个燕国彻底沦陷,陛下也会有直面萧慎的危机。这场耗了几个月的计划,将会沦为一场笑谈。”
如果天亮之后的战斗不能让萧慎葬身或重创于他,那就意味着无可挽回的败局———她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何况到了现在,你以为……我还走的了吗?”明明即将生死未卜,剜瑕的神色却很平和,“安儿的年纪小,上朝的时候也少,找个身形容貌相似的幼童,远远地便糊弄过了。贺折竹居深宫,几乎不怎么见人,唯有我,后宫朝堂都见过。短时间内想找个人顶替我,何其之难?”
“我在这里,燕王就极有可能在这里,若我从这座城墙中消失,你猜萧慎会不会加大人手,大肆追捕?”她摇了摇头,“我可从不把他当蠢货。”
阙临安骤然沉默,他张嘴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长长地叹了口气。
“明日萧慎攻城,昨日同袍如今相见———”剜瑕平稳的声音里似乎有莫名的意味,“你可不要因为昔时情义,手下留情。”
阙临安抬眼:“你不信我?”
“我似乎已经说过很多遍。”她说,“我并不信你。”
“铿———”
竖劈过来的刀被长枪的枪身挡住,那巨大的力道震得持枪人手臂发麻,座下的骏马也发出痛苦的嘶鸣。
刀势如疾风骤雨,片刻不歇,几乎形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雪亮的网,这张闪着寒意的网如同黑白无常的夺命勾索,在战场上收割着一片又一片的性命,几乎在他周围形成了一片真空地带。
从云衢外城门被破开的那一刻,燕军便再也没了抵抗萧国大军的能耐,在厮杀中节节败退,而领头将领更是如修罗在世,所向披靡,凡是他所触及的位置,溃不成军。
萧国近乎七成军队都聚在此处与燕军厮杀,而另外三成则与其分开,直杀外城西侧门,想要以最快的速度打通外城,进入内城中去。
阙临安刚刚止住一处燕军的溃败,终于抽出空到此处来救场,甫一交手,他心下便感觉不对!
领头的将领带着重盔,在交手的空隙连眼睛都不太看得清,但阙临安在燕军中呆了多年,他能认出这一身盔甲是属于苏衍的,但与他交手的人,绝不是苏衍!
虽说已经过去了数月,但苏衍伤得太重了,再加之萧慎一路行军他也同样跟随,伤势哪怕恢复了大半,也绝对不会到他都招架不住的地步。
几个回合下来,阙临安只觉手臂发麻,虎口生疼,握着长枪的位置有湿濡的感觉———他的手已然在这巨大的力道下将早已愈合的旧伤震开。
阙临安暗暗地吸了口凉气,却更紧地握住了手中的长枪,没有半点退却的意思。
只是他终究不是这人的对手,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挥舞长枪的速度也越来越慢,周围属于燕军盔甲的颜色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源源不绝涌上来的萧军。
阙临安清晰的意识到———外城快要破了。
可时间不够,远远不够。
突然,一种钻心的疼痛席卷了他的神经,这种疼痛是如此的鲜明,如此的剧烈,让他几乎从这种半麻木的状态里解脱出来,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清醒。
———有一柄枪穿透了他的盔甲,穿过了他的心脏。
那是他自己的枪。
那与他交手的将领在阙临安的长枪脱手而出后中途截过,然后用这把长枪,结束了他性命。
太过剧烈的疼痛几乎让他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感知,他被那柄长枪从马背上掼下来,重重地摔落到地上,他听到自己痛苦的喘息声,听到血液从伤口流出去的声音,四肢在一点点变冷、发麻,眼前开始出现失血后大片大片的重影。
他仰头躺在地上,透过那血腥的战场,才发现今日的天色是如此的阴沉,好像要落雨,又好像要下雪。
那个用长枪将他贯穿在地上的人骑在高高的骏马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生死之间的时候,他终于看清了那双眼睛,那双注视着敌人的、冷漠的眼睛———
那不是苏衍,是萧慎。
他来了最危险的外城。
阙临安忽然有点想笑,又有些一切终于结束了的如释重负。
一开始就源于欺骗的同袍情谊,在这刻画上了终结的句点。
一切的恩怨,都在此时了结。
阙临安的呼吸微弱下去,他的眼睫颤了颤,最后无力地合上。
有点可惜。
以后……他再也不能回去过岁节。
被长枪贯穿、钉在地上的人已经失去了呼吸。
萧慎抖了抖缰绳,冲着那已然被攻破的西侧门而去。
阙临安被他一枪掼下马的时候,按他以往的惯例要立刻补上一击。但不知为何,在挥出那致命的一枪后,萧慎却没有动手。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看那个苏衍曾经笑谈着向他推荐的年轻人在几息之间化成这无边战场中的一具尸体,鸣金收兵后死亡统计里一个微不足道的数字。
他对阙临安有两次深刻的印象:一次是从战场下来后,这人从旁边窜过来一把搭住苏衍的肩,身上带着伤,疼得龇牙咧嘴却仍旧笑得毫无阴霾;一次是苏衍在与他闲聊时信手一指,说那人就是他为东岭关选定的未来继承人。
至于其他的零碎印象,他不太记得清。
各为其主,各有立场。
既然做了选择,便终究要分出生死与输赢。
些许思绪掠过脑海,萧慎转眼便不再在意,他纵马向前,四周的队伍却忽然传来骚乱,紧接而来的,是骤然炸响的地动山摇!
———外城与西侧门接壤的附近,竟然被人布下了落天火!
落天火在密集的人群中炸开,转瞬便是铺天盖地的哀嚎与惨叫,但等这骤然的爆炸停歇,萧军并没有死太多人,反倒是西侧门被炸得破烂不堪,变成了一堆废墟,硝烟味弥散在空中,骑兵胯下的马一直发出不安的嘶鸣。
———萧慎心中忽然就有了不祥的预感。
这与他推断出的、危险重重的局面截然不同!
电光石火间,他脑海中有了一个极可怕的猜测,他猛地一抖缰绳,就要越过那堆废墟冲到内城里去———又在将将要冲进去的那一刻,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力勒马,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
他自怀中拽出一枚形态特殊的信号灯引,果断地点燃!
燕国云衢,内城。
刚刚击退一个燕国士卒的苏衍正平复着呼吸,忽然在天空中看到熟悉的信号———那是属于玄甲骑兵的、特殊的集结号令。
苏衍皱起了眉。
集结号令怎么会在这时点燃?
但多年养成的服从习惯已经让他不假思索地调转马头,奔向出城的方向。
或许是他的举动惊动了什么,本来已经有些溃败的燕军忽然变阵,拼命地将他拖在原地。
“萧慎果然很敏锐。”
在死人堆叠的战场上,剜瑕披挂着一幅轻铠,在层层掩护下观察着局势。
那盔甲的制式与军队的王旗,分明都属于萧国的帝王,那戴着盔甲的人也足够骁勇善战,但她总觉得有些不对劲———穿戴帝王盔甲的人举手投足间,像是有伤在身。
而她所得到的战报里,萧慎并没有受什么重伤,但也不排除萧慎即使受伤,因为他的身份,消息也会被层层封锁的缘故。
外城埋在西侧门的落天火已经爆炸了,而爆炸的前提条件便是阙临安身死,将旗倾倒———来攻云衢的队伍中,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杀死阙临安的,只有萧慎和苏衍两个人。
剜瑕眯了眯眼睛。
她更倾向于来打内城的人是萧慎。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战场上,想要瞒住落天火的消息,可谓难上加难,萧慎必然有渠道知道她派人将落天火埋在了外城,所以在外城停留厮杀的那支队伍,是最危险的———但也有可能,她是故意放出那样的假消息,但反其道而行之。
所以这事的关键,便落在小燕王与燕太后身上。
萧慎率军打到云衢,以他的谨慎定然早已绕着云衢布下天罗地网,在萧军要攻城的前一日,要将人送出去而不留任何能被人找到的痕迹,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所以那些安排好的人根本就没有将小燕王与燕太后送出去,而是在所有人都做足了戏后,送了一对假母子离开,为了保证真实性,小燕王与燕太后本人都不知情,因为这样才能保证演出来的效果最真实,能最大限度的以假乱真。
其实真正的小燕王与燕太后,已经悄悄回到了国都中。所以她要做的,就是确保两条消息,能全数送到萧慎案前。
若是信了最表面那个小燕王已离开的假消息,按着行兵之道的惯例,外城的落天火必然是个幌子,内城才是危险重重;若是废了大力气,在真真假假的消息中抓到了被遮掩起来的真消息,便能知小燕王与燕太后仍在国都,他们只能藏身于内城,那内城有危险的可能便会无限降低———没人会费这样大一圈气力,只为杀死自己效忠的主君。
常言“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既然内城无险,外城有危,那么,萧国在兵分两路时,必然萧慎入内,苏衍留外。
一国帝王的性命,要胜过一个将领万千,这是亘古不变的定律。
剜瑕还在心间权衡犹豫时,溃败已成定局的燕军,已经拦不了骁勇善战的萧军多久,他们沿着来时的路回撤,留给她的时间已然无多。
她盯着那身盔甲,定了定神,厉声道:“动手!”
萧慎正在以最快的速度尽可能地清空西侧门的战场,忽然间又是地动山摇,只是这一次比上一次更恐怖,也更剧烈。
云衢内城建筑倒塌,殿宇成了废墟,熊熊大火肆无忌惮地燃烧,爆炸之声仿佛无穷无尽……这座绵延了数百年的宫阙与许多条性命一起,尽化断壁残垣。
第337章 转瞬诀别
◎只要承诺就是永远,就一定能兑现。◎
谁也不知道内城究竟埋了多少落天火,只是在它骤然炸开后,宛如苍天发怒地龙翻身,要将所有活着的人都拖入无间狱中。
苏衍在回撤的途中,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极大的不安———这是多次在生死之间磨练出来的敏锐预感。
他猛地一夹马身,骁勇的骏马便窜出去一大截,而下一刻,骤然爆发的气浪与劈头盖脸的砖石将他掀飞,随着战马的嘶鸣惨叫,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呕出一大口血。
沉重的王制盔甲在对敌时起到了最好的保护,但在这样的环境下,却让重伤未愈的苏衍伤上加伤———他眼前发黑,耳中嗡鸣,几乎有一瞬间失去了意识。
更新于 2024-02-17 1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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