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沉泠如一棵枯木,浮在大海中央。漂无所依,命无归路。
他气若游丝,动弹不得,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沉下去,永远沉下去。
可是有人一直紧拽着他的手臂。他挣扎,这个人就用了两只手。冰冷的海面上,只有这手是热的。他感觉自己因这热意渐渐恢复了生机,他不想有生机,可这手拽着他不放。
漫漫长夜过得极快,不久,太阳自东边升起,海面被照亮,他暖和起来了。拽着他的那只手,也跟着不见了。
沉泠睁开眼。
入目的第一眼,便是照进了晨光的窗户。这是一扇老旧的木质窗,框沿有灰尘,窗外一棵巨大的樟树,树叶繁茂,郁郁葱葱。若非枝叶上的残雪,沉泠会以为,现在已经到了春天。
他忍着四处的疼痛坐起身,才看见地板上侧躺着的女孩。
伍桐,他一眼认出来,陆梓杨的朋友。
她微蜷在地毯上,只穿着毛衣,两眼睁着,直勾勾地看他。显然已经醒了好一会儿了。
沉泠觉得这情状十分诡异。但这个月,他的世界天翻地覆,再发生什么,都不会令他惊讶。
他应该是被她捡到,带来了家里。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她什么话都没说,像是在等待什么。
房间里很安静。可再安静,他也听不见伍桐剧烈的心跳声。
“你救了我。”于是他开口,“谢谢你,同学。”
他的感谢发自真心,伍桐却轻蔑地笑了一下,站起身,坐到他床边。
不顾冬日寒冷,伍桐径直掀开他身上的厚被子。突如其来的冷意让沉泠打了个哆嗦,他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换过。
伍桐毫不避讳地拉起他的裤腿,抚摸他的膝盖骨。
很疼,除了疼以外却还有另一个感知——热。
是梦里那双紧拽着他的手的温度。
“你受伤了,我没送你去医院,还把你拐回家,可不算是救你。”伍桐说。
沉泠从她眼中看出了敌意,寻不到根源的敌意。
“你要不是救我,就不会帮我换衣服,盖被子,帮我退烧。”沉泠撕下脑袋上的退热贴,对恩人露出一个虚弱但善意的微笑,“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吗?”
“你为我做什么,你沦落到这个可怜样,我还稀罕你为我做什么?海晏假货被查,还逃税漏税,你养父进了牢里,你妈丢下你,卷着私款带着亲儿子在国外逍遥。你爸爸那边的亲戚,才只能从你这里下手吧。”
沉泠已冻得寒毛立起,仍面带微笑:“你对我很了解,还喜欢我,我能为你做的,还有很多。伍桐。”
伍桐冷着眼,将厚被子砸回他身上:“原来沉少爷记得我,也记得那天雪地里发生的事。我以为短短一个月,变故就把你打垮到失了忆,这些不足挂齿的小事,你都忘干净了。”
只是即便记得,睁开眼,也只是平淡地叫了她一声同学。
只是在这种她于他有恩、她高他低的局面下,他也能冰冷地将“喜欢我”这件事随口说出。于他而言,这只是一个现状,一个条件,他不在意“她喜欢他”是如何发生的,只在意“她喜欢他”的效能和结果。
“你喜欢我,我受宠若惊。”沉泠冷静地说,“不过学生时代,有这样的错觉很正常。我和你没什么交集,若有过什么举动让你误会,我也很抱歉。”
“误会,没有误会。”伍桐比他还冷静,“不过你变成这副惨样,倒让我清醒过来,过去喜欢你,确实是错觉。离开背景身份,你什么都不是,我能喜欢你什么呢。”
她又分析:“你现在身陷困境,我帮你想了两个办法。无论你选哪个,我都是你的恩人,你都得报答我。所以选哪个,我都不亏。
第一,你住在这里,想住多久住多久,我带你去小区治跌打损伤的老头那里治腿,多余的消息我不会透露出去。
第二,我去通知陆梓杨和许咲伊,听说陆梓杨爸妈比你爸妈对你还好,他们家护着,你还可以去上学,也还可以多见见许咲伊。”
沉泠只是轻轻皱了皱眉,很快就说:“我选一。”
“你都不为自己找第三种办法,就随便选择。是真的变成过街老鼠,都没有脸去见旧人啊。”
沉泠看向她:“没有脸,也不该麻烦他们。”
“那为什么,麻烦我?”伍桐虽早料到他不会选一,却也不明白他为什么答得这么果决。
“他们的恩,我报不了。你的,我愿意。选一,我就只用报你一个人的恩。”沉泠说完,环顾四周。这个房间家具老旧,衣柜门裂开一角,里面露出中年人的衣服。
“伍桐,你妈妈还没回来。”沉泠肯定道,“你想让我怎么报恩?”
沉泠说这话时神色淡然,从前流光潋滟的桃花眼中一丝波澜也没有。
他是清冷的长相,一直是这双会说话的眼睛,令他看起来有几分温柔。
可他如今说话就像个死人,语气没有起伏,感情没有波动。笑是假的,连装都不装。
他只是说:你妈妈还没回来。
原来他记性真的很好,一年前机场内她的窘况,他都还记得。只是后来不屑于认识她,办公室擦肩而过不置一眼,窗外找陆梓杨喊她“同学”,每一次“认识”好像都只是第一次见面。
是她,把他奉为天光,每日都在奢望,他照亮她的面容,叫一声她的名字。
所以呢,因她嘲笑他是过街老鼠,他便来提醒一下她,二人处境没有什么不同吗。
伍桐那些准备好的软磨硬泡,甚至威胁他的话,全都没了用场。她紧张了一夜,也期待了一夜:
他醒来看见她,会不会很惊讶,或者很失望?她的那些伎俩,会不会派不上用场?他要是反应剧烈,她怎么应对?他会因许咲伊而讨厌她、拒绝她?
而他醒来那一刻,她几乎血液逆流,心脏跳动剧烈,跳得她没了力气。现在他一言击碎她的准备,她的心脏反而安分下来——因为它锤进了没有一丝幻想的现实中。
伍桐凝望着他,不肯将视线移开,慢悠悠地说:“我一个人无聊,需要解闷。”
”三年,我想要你三年。做我的狗。”
说完,她忽地支起身子,向他倾过去。
唇与唇相触,又飞快分离。如蜻蜓点水,蝴蝶振翅。
快到沉泠根本不记得她唇的触感,只感到她毛绒绒的眼睫扫过自己的脸,有点痒。
“好。”他说。
更新于 2023-10-21 1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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