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院和天香苑当然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地方,可是在三千院处处都有着天香苑的味道。
无一不妥当,处处皆周到,可是就是让牧野浑身不自在。
「请用茶。」花前请牧野坐在躺椅上,自己在沙发中间坐下,然后把电脑拿了过来。
「怎么像是心理治疗?」牧野舒舒服服倒在躺椅上,以她半躺的角度方向根本看不见花前。
「相谈的本质,也是希望打开人的心结。」
「要是没有心结呢?」
花前笑,这笑声有几分真挚:「是人都有心结。就像是只要是身体就有病痛。」
「心结我没有,腰痠背痛倒是很多,非常期待等一下的按摩。」
「你喜欢你自己吗?」花前问。
牧野顿了顿,想起昨天问这个问题的人,她还没回答呢,就不在了。
「我生活不算平顺,但也没什么大风大浪,身体算是健康,有几个朋友,不觉得有仇人。」牧野说:「我没什么不满。」
「三千院的客人,都为了寻求改变而来...您五行不缺,是平顺无风浪的命格,无大成就也没有大挫败。但您气貌清贵,气场强大非池中之物。」花前问:「那您是想往平凡路上走呢?还是往不凡道上去呢?」
牧野看九九忽悠别人多了,自带过滤器,听不懂的神神叨叨根本无法输入到她脑子里:「我觉得现在就挺好,保持现况就好。」
「那么感情?事业?有什么所求?」
「顺其自然。」
「普通的松筋活络,不需要来三千院,外头的好师傅很多。既然来一场体验,总要把整套流程都走一遍。」花前很有耐心。
「如果说是有所求,我想求知。」牧野忍不住笑了:「我这个人其实挺无知的,矛盾的是我还很好奇,什么都想知道。」
「想知道什么?」
「真相呀!比如朱效天的死因。」
花前也笑了:「好咧,那您所寻求的,就是知道。牧野小姐真不是个俗人。」
「你终于叫我名字了,把小姐去掉就更好了。」
落了一室静,牧野半瞇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发现四角有着菊花的浮雕若隐若现,听见花前写字笔尖落纸的刷刷声,茶香很轻地繚绕。
要是忘记了她为调查谋杀案而来,要是忘了小虎呜噎的表情,这几乎就是岁月静好的写照。
「然而,千金难买不知道。」牧野忽然说。
刷刷声顿了顿,花前说:「也有客人所求是忘掉,可惜这不是三千院的能力范围。」
「还有三千院无能为力的?」
「太多了。」花前的声音有点朦胧,然后又是落笔的声音:「水主智,伤官食神;土为信,正印偏印。求知道,花前为牧野小姐开的方子是「水来土掩」,以细水长流为局,引后土常泽为果。」
「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会知道的。」花前轻笑。
这笑声让牧野莫名紧张,眼睛睁大从躺椅上猛地站起来。
牧野转身看花前,却见到刚刚没看到的这面墙上有一首诗。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花前停下书写,顺着牧野的眼光,轻声说:「朱先生送的,说是出自他挚友的墨宝。」
「哪个大师?」
「没落款,我也没好意思多问。您也喜欢书法?」
「我不懂这些,但这看起来杀气腾腾的。」
花前沉默一低头,牧野想起朱效天死于非命,看来失言了。
「黄巢的诗,有气势很正常。」花前很快如常一笑,然后半弯着腰,以谦恭的姿势请牧野出门,看不清脸上神色。
牧野搓手问:「那,接下来去哪?」
「五楼,请跟我来。」花前手上拿着一卷纸,走出房门时投进了一个墙上小铜管里。
「这是什么?」牧野问。
「刚给您开的方子,这铜管会送上五楼,给相应的同事依方子准备疗程。疗程约为两个半小时,依我看整套疗程要走八次,这等您体验完再决定吧。」
牧野瞄一眼铜管,心想这还真是个谋人寺呀,机关算尽,还没开始呢就先说疗程要几次。
自己明明一看就是个穷人,但或者他们算计的是九九呢?为了九九不管多舒畅,打通两百次任督二脉,牧野铁了心是不会上鉤的。
五楼的格局隔间和二楼雷同,她被带进中间的房间,两个梳着髻的女按摩师,一个黑衣服一个黄衣服。房间一边的墙角有水潺潺流过。
「土主中央,北边用活水制衡。黑为水,黄为土,这两位按摩师本身即是相应属性,对您所求大有益处。」
牧野再怎样装作镇定也惊讶的看着花前:「这么快?」
就算按摩师是他们随手一抓换个衣服就上的,中间的房间北墙引活水这种事,上个电梯就办好了?
花前指了指别的墙角:「暗渠都安置好的,不过就是开个水龙头的小事。」
牧野暗骂自己见得世面就是少。
「这是后土床,土水混合製成,按摩师会替您开始疗程。我就在门口等着,有什么不适叫我一声就是。我先回避。」
两个按摩师都不说话,帮牧野脱掉衣服,扶着她趴上床,两人温暖的手就在她背上涂抹精油。
精油的香气很淡,若有若无,两人四掌在她背上沉稳地画着太极图般旋转。
节奏力度搭配浑然天成,互补轻重缓急,这边才刚觉得透着痠,那边就柔柔散去力度。
肌理间竟收藏着这样的天堂妙境,皮肤居然能传递这样的滋味上心头,牧野第一次大彻大悟,钱真是个好东西。
身体犹如小舟在她们掌心悠悠荡荡,意识飘飘散散,但似乎从未如此清醒。
无立足境,方真清净。牧野想起偶尔见过的一句话,原来真正的禪机,是躺着按摩才算真清净。
整张背被按到由内至外透出热暖,舒服得像是融化了一样,温水里的青蛙大概也不过如此。
想到温水煮青蛙,牧野想起自己来的原因,肩膀一紧张,两双手就游至肩胛骨到后颈一带施力,不由得又放松下来。
「如果再来,还是你们二位吗?」牧野问。
门外花前的声音传来,异常清晰:「可是有什么不满意吗?」
牧野一抬头,看见墙上有话筒,看看两个敛首低眉的按摩师,看来他们是不能和自己聊天的了。
「非常满意。」牧野趴回床上。
「每次疗程,方子会因应需要稍作改动。」花前的声音穿墙而入。
牧野闭嘴,四隻手兵分两路,一双由腰往下,一双在小腿而上。当下往上的一双手压上膝盖后侧的时候,牧野腿一阵麻痛,喘了一口大气,肌肉不由自主绷紧。
「委中。」按小腿的按摩师开了金口,手上仍是继续推拿。
牧野想开口问什么意思,张口却是抽泣,一摸上脸,手上都是泪。
花前的声音又传来:「委中穴,在膝盖正后方,腰背委中求,按摩这个穴位,感觉不适或是平常夜间小腿会抽筋?也可能腰背肌肉太紧张。」花前稍微停了几秒,才继续说:「三千院按摩手法独一家,不少客人在触及某些穴位时有大小不一的反应,喜怒哀乐不能自已。委中,委而取之,人的委屈鬱结忧伤凝结于此穴。日积月累攒着难受....一旦释放,有客人吼叫数分鐘,也有落泪不止的。」
牧野只觉源源不断的心酸苦涩从五脏六腑涌来,一部分的她被情绪没顶,另一部份的自己旁观分析。
张洁祺的不幸太新,她自问自己哭着的不像是单单这件事。
回溯此生桩桩件件的求之不得,层层叠叠所有不如意的事,甚至再加上孤儿的身世与童年,都不至于到这样厚重的悲愴,压着她喘不过气来。
这锥心之痛是从何而来?牧野想破头也想不通,只知道不停哭。
那双手离开委中穴后,牧野才慢慢喘过气来,她大概痛哭了几分鐘吧,但因为剧烈,即使停下了还是抽噎有口难言。
按摩仍然照既定的节奏进行,她们请她翻身躺下,温热的手掌让每一寸经络活络起来,从未如此鲜活地跳动。
牧野没有再说什么,花前也安静得像不在一墙之外。
更新于 2023-01-31 1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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