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勒和金大少把我带回了家,不管是苗玉还是老鬼,当七门人看到我一身伤痕归来的时候。难过又欣慰,所有人终于解脱了。我无法再和从前一样短时间内愈合伤处,老老实实让赛华佗治了治,然后卧床休息。
事态平息,再也没有意外,老刀子那帮人也消失在河滩。我安安静静的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毕竟年轻,体魄又强健,再加上赛华佗的精心医治,一个多月以后已经能勉强下床走路。当天晚上,一群人一起吃了顿饭。这是七门的大喜事,过去以往,七门人聚散离合,从来没有像这时候一样所有人欢聚一堂。我不善喝酒。但还是端起了酒杯。
这杯酒,我要敬庞大,敬太爷,敬所有因为护河而壮烈捐躯的人。
事情结束了,我不能再叫陈近水这个名字,也无法在生活了这么多年的河滩继续逗留下去。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大事未了的时候,我们可以拧成一股绳,但事情结束,各人都有各人的生活,我不想谁再受到任何牵绊,想去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老鬼跟着张龙虎走了,到松树岭去过晚年,弥勒和金大少想到河滩外的世界去闯一闯,老蔫巴思念长白山老家。我想,我的后半辈子可能都会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但我从内心深处祝福他们,希望他们能过的好。贞低页圾。
周家女人一直都在爹的身边。这么多年不离不弃,爹没有松过口,他什么都清楚,但自己却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他是个固执的人。同样也是个执着的人,我知道,他心里还在惦记着已经去世很多年的娘。
“爹。”我想了很久,想不出什么辞藻去劝他,只是说出了心里话:“娘如果有灵,在另个世界,也会希望你好好的生活。有些人,什么都不图,成年累月跟着你,不能负她。”
爹没说话,但是他望着在厨房里忙忙碌碌的周家女人,眼睛里全是温情。
在所有人将要各自奔向新的生活之前,我做了那件已经在心里盘算了很久的事情。所有人一起立了一块碑,我亲手写下了庞大,太爷,爷爷他们的名字,这是一座丰碑,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庞大他们,都是陌生的,但当我抬起头的时候,好像还能在天空中看到他们闪亮的眼睛。至少,这座丰碑立在我的心里,今生难忘。
之后,那口被七门前后传承了很多年的王钟被抬到了河滩,古老的大钟嗡嗡敲响,钟声飘荡河面,这口大钟被沉入了河里。河凫子七门,从此烟消云散。
接下来的日子,开始一一送行,最先送走的是老蔫巴,他带着莲娘,依然是当初刚刚来到大河滩时的憨厚和质朴,一步三回头,那双仿佛一辈子都迷迷糊糊的眼睛里,全都是氤氲的水汽。
“蔫巴,你要走了,我好舍不得......”金大少和雷真人看着老蔫巴眼里的泪,也不由自主的动了情,几个流血流汗都不曾流泪的汉子,在送别老蔫巴的时候,眼眶都湿润了。
“俺的家在长白山,要不是落叶归根,俺情愿让你们一辈子薅俺的胡子......”老蔫巴眼泪汪汪:“啥都别说了,缘分,缘分......”
送走老蔫巴,又顺便送走了老鬼,这个曾经在大河里漂流过五十年的老头儿,一直到这时依然腰杆笔直。与世隔绝五十年,外面的世界或许真的让他不能适应,在偏远寂静的松树岭,他和张龙虎谈经论道,悠然生活,可能是最好的结局。
“一世人,两兄弟,近......不是,三哥,我也要走了。”金大少带着谭小秋,打算离开河滩,他已经在金窑站稳了脚跟,但他不想再继承祖辈们做了多年的职业,他说过,河滩外的世界,远比我们想象的要精彩,他想去外面打拼,去开创属于自己的事业。
“祝,一切都好。”
“你也是,以后办喜事,记得通知我,不管在天涯海角,只要你一句话,我分分钟就到。”金大少咧着嘴,依然笑的那么没心没肺:“我还是那句话,放眼大河滩,没人比你强,没人比我帅,或许这一走,会有些日子见不着面,但你知道,我也知道,咱们心里,都装着兄弟......”
我默然无语,想着过去和金大少一起出生入死的日子,他要走了,或许和他说的一样,有些日子会见不着面,但只要活着一天,我们都会铭记,自己的兄弟,就在这个世间。
“走了!”金大少的眼睛里也是泪,猛然一转头,大步离去:“河滩第一强,河滩第一帅,就此别过......”
送走金大少,弥勒也走了,唐敏对他很用心,七奶奶和唐家婶子对弥勒也满意,在我们乡下,男人身强力壮是很让人在意的外在条件,身子壮,说明能撑起这个家。唐家婶子当着我的面把唐敏交给了弥勒,弥勒感激不尽,说他一定会好好种地。
七门其它人也各自离开,雷真人没有再回阴山道,就跟着赛华佗行走四方。最后,只剩下我和苗玉。她的身子始终不见好,经常咳嗽,让我心疼。
“别的人都走了,我们,一辈子不分开,好么?”
“不分开。”看着这个前后苦苦等待了我两世的女人,我别无所求,别无所报,我想起张龙虎说的话,心底都是凄苦。我已经是一个普通人,我无法从命运手中夺回将要失去的什么,但在她身边一天,我就会好好对她。
我和苗玉也要走了,要离开这片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河滩。临走前,我想再看看自己的过去。我们两个人慢慢的走着,先到了小盘河。我没有再到河滩边的河眼,但是当我放眼望去的时候,就想起那片沙土地的深处,有一个灵灵。大河滩的风,吹了几千年,在这一刻,它仿佛撩动着我的心绪。望着那片沙土滩,还有流淌的河,我出神了,呆呆的想着灵灵,她没有来世,她会在什么世界里?
“咿呀......”
一阵婴儿欢快的呀呀声骤然打断了我的思路,我回过神,转身一看,一对年轻的夫妇抱着出生不久的孩子,从身后的路慢慢的走过去。他们都是质朴的庄稼人,穿着一身新衣,可能要去走亲戚。他们对孩子很怜惜,爱的不得了,一路走,一路逗着孩子。
我的目光一下子呆住了,我看到那个咿咿呀呀不停喳喳乱叫的孩子,她还很小,白白胖胖,乌溜溜的大眼睛闪着水灵灵的光。那一瞬间,我的目光有些呆滞,一种强烈的震撼冲击着我的心。我仿佛看到了灵灵,这个孩子,和灵灵何其之像。
“咿呀咿呀......”那孩子望着我,顿了顿,接着就欢快的挥舞着小手,咯咯的笑起来。
这对夫妻抱着孩子,渐渐走远了,我呆了很久,忍不住想要追过去问问,问问这个孩子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生的,出生时有没有什么征兆。但脚步刚刚一动,我又硬生生的停下。
前世的事,就在今生最后终结吧。每个人都无法掌控命运,我不想再去追问,不想再去探知,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承受今生再见之后所发生的一切。如果最终仍是悲剧,那么,我宁愿永不再见。
只希望,她能茁壮健康的成长,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离开小盘河,我带着苗玉继续慢慢的走在那条好像永远都走不到尽头的路。我们从小盘河又走到望山崖,从望山崖走到了排营附近。小九红不在了,排营群龙无首,已经陷入了崩溃散乱的边缘,大批大批过去靠排教生活的人离开排营,那座巨大的沙堡,已经开始空旷,或许,再过上几年,这里就会被夷为平地。
吱呀......
我听到一阵缓慢的车轮转动的声音,那声音让我感觉隐隐的熟悉,当我顺着声音望过去的时候,就看见推着小木车的外曾祖母。
“孩子,你长高了。”外曾祖母的身体还很结实,我很少见她,但是她的神情,言语,都有种隔辈人的慈祥和亲切,嘘寒问暖,问了很多琐事,她的神色有点阴沉,道:“陈六斤呢?”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想了想,慢慢跪倒在地,郑重其事的磕了个头。爷爷当年对不住奶奶,但他永远都回不来了,我替爷爷磕头,替他道歉。
“咳咳咳......算了算了.......过去那么多年的事......你还计较个什么......”木车上的外曾祖父愈发衰老,不停的咳嗽,断断续续道:“不要难为孩子......”
看着我,外曾祖母的眼角湿了,或许,她能从我的长相上看到一丝奶奶的影子。
人,不能一直沉溺在过去,过去的毕竟是过去的,活好我们的现在和未来,才是真理。
我问外曾祖母他们要去什么地方,她笑了笑,看着外曾祖父,道:“老头子还没有转够,趁着我还能走,再带他去转转,去转转......这个丫头真俊,孩子,好好对人家,父母把人家拉扯长大不容易,疼着她......”
吱呀的车轮转动声又慢慢的远了,我和苗玉走在路上,外曾祖母带着外曾祖父,也走在路上。我想,老蔫巴或许已经和莲娘到了长白山的外围,金大少和谭小秋也到了自己想去的城市。
我默默在心里唱着巡河调子,这曲悲歌,传唱了千年,终于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
更新于 2022-05-22 06:56
A+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