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仗已经打起来了,杞人忧天,不如先照顾好自己。”叶三郎见她半晌都一动不动,只得拉她起来,“城门就要关了,美人,我们要快一些。”
“可是我的东西……”
“来不及了,除却身家性命,旁的都是身外之物,丢就丢了罢。”说话间,叶三郎已经揽过缰绳,扶她上去,“美人,你若喜欢,我以后再给你置办。”
黄沙滚滚,白雾涛涛,沈衔月抬指将凌乱风中的碎发掖在耳后,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这一幕,应该发生在永年十年,而不是她眼下所在的永宁七年。
“不必了,你说得对,丢,就丢了罢。”
*
城楼。
时倾尘幂篱蔽面,缓步而上,门上守卫还以为他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人,直到看见他身侧跟着的崔副将,才意识到这人身份似乎不大简单。
“我问你,凉州城内,民能自食者有几?属战火所被者有几?沟防构筑可僦民使治之者有几?库钱仓粟可发者有几?富宦之家可募粟弩者有几?少壮尚未娶妻且有兄弟者有几?”
守卫被问住了。
“这……”
崔副将喝命。
“还不快去查!”
守卫应了声“是”,忙不迭去了。
这里,崔副将谨慎观察着时倾尘的神色,他原是科举出身,在一众大字不识的武将之中尤为罕见,也因此入了魏不疑的青眼,一路提拔为军中副将,可以说是魏不疑的心腹之人。
来此之前,崔副将曾悄悄询问过魏不疑的意思,他对时倾尘,究竟是监视还是辅佐?
出乎意料的是,魏不疑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只说了四个字——
见机行事。
这可把崔副将给难为坏了。
不怕将军有吩咐,就怕吩咐的不明不白,万一出了什么事儿,自己准就是那个背锅侠。
“尘公子,您看我们……”
崔副将话音未落,忽听城楼底下传来了争执的声音,似乎是有人非要出去,守兵不让,那人就和守兵吵了起来,眼看动静越闹越大,聚拢过来的人越来越多。
时倾尘抬指撩开帷纱一侧,半垂眸。
“去看看怎么回事,别惊扰了百姓。”
“是。”
少顷,崔副将回来了。
“公子,我打听明白了,是这样的,有一对年轻夫妇想要出城,被守兵拦住,那个男的因为女的有了身孕,非说这里不安全,要送女的去别的地方,还掏出了好多金银,守兵看见那么多金银,动了歪心思,打算趁人不注意,悄悄把他们两个放出去,结果被管事的发现,挨了一顿好骂,金银也被管事的没收了,男的折了金银,还没出去城门,就和守兵吵了起来。”
时倾尘微一皱眉。
“我去看看。”
崔副将笑着拦住。
“公子不必去了,我已经让管事的把金银还给那个男的,也告诉了他们城里现在很安全,如果这时候出城,反而容易遇到北凉的兵马,他们倒也明事理,听了这话,就回去了。”
“劝回去了就好。”时倾尘抬手撑着冰冷嶙峋的女墙,天尽头,西风猎猎,狼烟滚滚,“传令下去,让所有百姓按时炊火,一日三餐,每一餐都不要落下。”
崔副将迟疑了一下,方问,“公子,战乱之中,一日三餐是不是太靡费了,万一有一天,粮食耗尽,百姓们撑不下去了,到时,又该如何?为长久计,还是俭省一些吧。”
时倾尘淡淡一笑。
“谁说要真的在锅釜里放粮食了?”
崔副将有点懵。
“公子的意思是?”
“我要的,是炊烟,懂么?”
“懂了,又没完全懂。”
“冬日风饕雪虐,兵马难行,你说,他们为什么偏偏选择此时进犯大徵?”
“因为他们犯贱,找死,该打。”
“……”
崔副将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公子你说,我听着。”
时倾尘虚虚指了下北凉的方向。
“在燕山的时候,他们撤兵遁逃,我曾留心观察过他们留下的铜釜,烧饭痕迹四不足二,愈远之,愈少之,这也是他们哪怕绕远也要攻打凉州的原因,他们缺粮,注定撑不长久。”
崔副将恍然大悟。
“所以公子是故意让城中百姓日日炊火,以此迷惑敌人,让他们误以为城中粮草充足,由此输了阵势,不战先溃,可是,万一他们着急取胜,强自硬攻怎么办?”
时倾尘眉峰淡漠未退,冷峻又起。
“不怕他们来,就怕,他们不来。”
*
驿馆。
沈衔月颠簸半日,一进屋就干呕不止,把昨晚好不容易吃下去的东西全给吐了出来。
叶三郎扶她坐下。
“怎么害喜害得这样厉害?”
沈衔月摇头不语。
“我这就去找郎中!”
*
郎中不在,抓药的小僮说,郎中昨日就回乡了,叶三郎惦念着沈衔月的身子,心里着急,在大街上策马疾驰,横冲直撞,还没等找到新的郎中,就被巡逻的府兵抓到了府衙。
时倾尘正在翻看长吏整理出来的文书,他听着府兵说清事情原委,连头都没抬。
这样子的小事。
他原不屑管的。
“诸于城内街巷及人众中,无故走车马者,笞五十,你知道吗?”
“知道。”
时倾尘听见这言之凿凿的“知道”二字,抬目扫了眼堂下之人。
“知道你还这么做?明知故犯,罪加一等,你们两个带他下去行刑。”
叶三郎挣开府兵,振振有词。
“放开我!我虽然知法犯法,却也是事出有因,美人她怀了身孕,害喜害得厉害,连个有本事的郎中都寻不到,你们把人留在城内,死活不叫人出去,难道不该对此负责吗?”
时倾尘沉吟了一下。
“长吏,怎么回事?”
长吏如实禀告。
“公子,自从仗打起来,许多郎中都去边地帮忙了,不过我倒是知道一位姓庸的郎中,他家祖上世代行医,颇有名望,还留在城中没有走。”
叶三郎听了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什么姓庸的郎中!他就是个庸医!美人怀了孕,他都敢用气血淤滞的方子来治,还有什么糊涂事是他做不出来的,我竟不知,他是你们官府的什么人,你们如此袒护他!”
长吏直喊冤枉。
“公子,庸郎中的医术,这凉州城的百姓都是知道的,并非我胡言乱语。”
时倾尘轻抿唇,声音端的是漫不经心。
“好了,别吵了,把你们说的那个什么庸郎中找来,让他给本世……公子诊一诊。”
叶三郎不依不饶。
“那美人怎么办?!”
时倾尘稍作思忖。
“砚墨,你不是略通医术么,你随他去看一眼。”
砚墨眉毛拧成一团。
“少主,我会是会,但我是看外伤的,这,女子妊娠,我怎么好看?”
“你只说,能不能看?”
“能倒是能,但我……”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行吧……”
*
约莫两炷香的光景。
砚墨回来了。
时倾尘闲闲撩了下眼皮。
“瞧完了?”
砚墨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皱着脸,往那一坐,“少主,以后这种事,别让我去了,我还没娶媳妇呢,这以后要是让我媳妇知道了,我脸往哪儿放。”
时倾尘笑了笑,搁下手头的文书,从案上拿起一盏茶来,才要入口时,忽而在澄澈透亮的茶汤中瞥见了她的影子,他微怔,及至再瞧时,却已什么都瞧不见了。
刹那间。
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
她……
会不会没死……
她……
会不会还活着……
这个念头一旦生起,就如同烈火烹油,愈演愈烈,再也无法遏制。
时倾尘猛地站起身,案头的茶盏晃了晃,几滴茶水随之溅落,洇湿了文书一角,他无暇顾及这些,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崔副将见状,连忙跟上。
“尘公子,您要去哪儿?”
时倾尘头也不回,只淡淡甩下一句。
“北门。”
北门处设有高达百尺的瞭塔,专门用来瞭查敌情,勘卫城池,这里,也是凉州城最高的地方,时倾尘大袖一挥,催动内力,顷刻放出百余只纸鸢,这是建安盟网络消息的机关秘术。
一只,一年可得消息。
十只,旬月可得消息。
而百余只,只消一日。
第57章
叶三郎送走砚墨,顺路去临街的糕饼坊买了各色精致小食,什么金玉羹,什么酥琼叶,什么神通饼,什么玉露团,什么透花糍,沈衔月还是恹恹的,没有食欲,一口也不愿动。
更新于 2025-07-28 0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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