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遭遇笑脸人,是危险更是机遇。
从对方身上汲取了一种理念,不疯魔不成活。
想要让武功造诣更进一步,有时需要将自身逼到极限。哪怕是濒临死亡,甚至是必死的极限又何不可。
凉雾明悟了。
当年她但求一线生机,如今却敢朝闻道夕死可矣。
有此心性,方可更上一层楼。
假设此刻伤得不是手掌而是脖颈,与死亡零距离接触,何尝不是一种悟道之乐。
这一念起,招式骤变。
笑脸人就觉凉雾的气势猛地一变,居然与自己有了七分相近,携排山倒海的杀意直击他的眉心!
“轰!”
剑气与掌风对撞,不留丝毫余地,如同平地惊雷。
凉雾顿时感到胸口一闷。
一时间真气乱而上涌,她迅速调息又将一口鲜血给咽回去。
笑脸人的面具被彻底震碎。
整个人更被震出几丈远,以剑撑地才没有直接跪倒,但他的双眼控制不住地渗出两行鲜血。
凉雾见到笑脸人的真容。
这张脸的五官特点,与她事前了解的几位薛家成员之一对上了。
“薛笑人,你果然是装疯卖傻。”
凉雾叫破对方身份,“下令杀我,还找了两拨杀手,你是嫉妒你亲哥的威望太高,故意要我与薛家庄结仇吗?”
薛笑人被重创,可是毫不在意。
他不回话,更完全不顾眼角鲜血,提着剑就要再行杀招。
没人可以带着他的秘密离开,除非从他的尸体上跨过去。
凉雾双眼放光,战意澎湃。
薛笑人的这一剑却没能刺出,背后传来了他万万不想听到的声音。
薛衣人的厉声响起,“薛笑人!居然真的是你!”
薛笑人僵在原地。
来自兄长的声音仿佛咒语,让他突然被石化成雕像。
薛衣人来得快。
声刚落,身就至,掠到了薛笑人身前。
十年了,他第一次看到弟弟神志清醒的模样。
十年间,他无数次期待有这一刻的出现。
从未想到等这一天真正出现时宁愿它从未发生,弟弟还是痴痴傻傻得好。
半个时辰前,楚留香登门,道出昨夜杭州清水巷发生的刺杀,怀疑幕后黑手藏于薛家庄。
薛衣人不可能承认没做过的事,更不信疯傻的弟弟是杀手组织头目。
对于楚留香的怀疑,是要先问一问自己的剑,能否允许这样的罪名被扣到薛家头上。
两人在庄内打了起来。
薛衣人不再年轻气盛,若非情绪失控,自问可以剑出不沾人命。
这一战让他看到了楚留香的态度,绝非随意指认而是认为确有其事。
如果错认的不是楚留香,薛家只有一个人有本事统御中原一点红这种杀手,那就是痴傻前的薛笑人。
薛衣人对此判断有九成九的把握。
庄内其余人,包括他天赋不足的儿子、连勤奋也没有的女儿,全都练不了杀人的剑法。
立刻寻人,但找了三四处薛笑人常待的地方都不见其踪影。
楚留香提起薛家庄附近通往嘉兴城的路,问那里有没有什么特别?
薛衣人想了又想,从记忆角落里记起一个多年不去的地洞。
三十多年前,他的剑术未成,江湖上尚且不存在「血衣人」,他也有过与年幼弟弟玩耍的经历。
在薛家庄后方的荒草地深处,有一个天然地洞。
洞内九曲八拐,他带着弟弟在那里捉迷藏,也在那里教导弟弟轻功。
什么时候,他再也不踏足地洞了?
薛衣人记不清了。
或许是他杀了第一个通缉犯,或许是他让薛笑人开始学剑的那天起。
一晃经年。
荒草地年复一年地肆意生长,早就淹没了记忆里的地洞入口痕迹。
薛衣人找了好一会,没有找到地洞,但遥遥看到薛笑人的无限杀意,是一门心思要杀了凉雾。
那是他的弟弟。
薛衣人不敢认、不愿认,但不得不认。
薛笑人骗了他,一骗就是十年。
杀死发妻是因走火入魔,痴痴呆呆是因为打击过度,那些全都是假的。
真相是薛笑人搞出杀手组织,隐匿于薛家庄,硬是将最危险的地方当成了他的保护色。
薛衣人不懂,“为什么?你怎么会变得是非不分,只顾收钱买命?”
“为什么?”
薛笑人癫笑起来,“呵呵呵,现在你想到问我为什么了!你早干什么去了?!”
薛笑人轻挑地掂了掂手里的剑。
“三十四年前,你不问我是不是喜欢这玩意,你让我拿起它,学习它。”
“后来,你不问我是不是有你的天赋,你一次又一次只会说我练不到你的用剑水平。”
“这十年,你一步不曾踏足这块荒草地。但凡你来看一眼,只要看一眼我们曾经玩耍的地洞,你就能轻而易举地发现「笑脸人」杀手组织。”
薛笑人反问,“是我该问你为什么,为什么你始终不来?”
薛衣人张了张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说他早就把年幼的玩耍地洞抛之脑后,说他没有把弟弟往穷凶极恶之徒的方向上想,所以没有监视弟弟。
薛笑人又颠笑起来,“薛衣人,你退隐江湖多年,但你的心里还是只有剑。你不在乎我,你在乎过你的孩子吗?”
他侧头看向凉雾,“刚刚你问我为什么要刺杀你,现在我告诉你答案,这件事真不是我起的头。
是薛红红忽悠她痴傻的二叔,让二叔帮忙把一封委托信交给「笑脸人」,出一千两杀了你。”
薛笑人又转头看向哥哥,“你要问了,薛红红怎么知道如何联络杀手组织?不错,就是我有意无意透露给她知道的。不是在这个月,而是三年前的事。”
“我的好侄女蛮横无理,以她的秉性,总有一天会撞到招惹不起的人。我等啊等就看哪天她会雇佣杀手,真就被我等到了这一天。”
薛笑人嘲笑:“大哥,我比你更了解你的女儿。薛红红早就无药可救,冥顽不灵。”
薛衣人紧紧攥起拳头,“你怎么可以引诱红儿一错再错,越陷越深!这个家里,她与你关系最亲近。”
“亲近?”
薛笑人摇头,“如果我真是傻子就好了,那我就看不懂她眼底的不屑。”
薛笑人驳斥:“难道你指望你的女儿懂得尊重一个傻子?这个笑话太好笑了。所谓亲近,只是薛红红利用我的武功教训她不喜的人。”
“或许,在她小时候是有过一段时间单纯地喜欢与二叔玩,但那份善良早就不见了。”
薛笑人反问,“大嫂去得早。大哥,养不教父之过,你说薛红红走到今天这一步,该怪谁呢?我认了四成错,你不该认六成吗?”
薛衣人被问得心神大乱。
从未有哪天像是今天,即便曾经与人对战濒临死亡,但也不似此刻心处于崩溃的边缘。
薛衣人身体不受控地一晃,勉强才站稳。
薛笑人却没有住口,“你的女儿骗你,你的儿子也瞒你。薛斌够听你的话,为了薛家的荣耀活着,他却与左明珠私订终身。你说这是被谁逼的?总不能再是我的过错。”
“大哥,最开始是你没有给我们选的机会,后来你也不关心我们走得有多艰难。
等我们走到岔路口,需要你拉一把让我们回头,你又在哪里?”
“有的岔路一旦选了就不可以再回头。我是凶穷恶极,我也不想再回头。”
薛笑人握剑的手指紧了紧,深深地看了薛衣人一眼,“回不去了,我们谁都回不到那个地洞。”
话音落下,他向颈引剑。
薛衣人瞳孔大睁,立刻出手阻止。
就算弟弟做错再多,潜意识里也不希望弟弟死。
纵横江湖的「血衣人」以快剑闻名,以此杀敌无数。
今日,他却慢了一步。
只接住了弟弟倒下的身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利刃割断了弟弟的脖子。
鲜血四溅,染红了薛衣人的衣服。
退隐多年后,他再一次成了「血衣人」,却是染上了弟弟自尽时流出的血。
薛笑人笑了。
这一次没有了癫狂,也没有扭曲,只剩单纯的喜悦。
“哥,这次我的剑比你快,我赢了。”
薛笑人撑住最后一口气勉强地说,“你、你、你夸我好不好?我想再听你叫我一声薛宝……”
薛宝宝,这是薛衣人少年时给弟弟起的小名。
三十年了,足足三十年,薛笑人没听到薛衣人再念他的这个名字。
当生命走向终点,最后的期盼只是再听大哥念出这个名字,但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机会念完这个名字。
第二个“宝”字没能出口,薛笑人头一歪,彻底断了气。
更新于 2025-07-28 07: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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