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主这才示意马车继续驰进门内,扶着人下了马车,只是并未脱下帷帽。
她快步往沈幼漓和她两个孩子所住的院子走,然而院子里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看来洛家早防着她,把人藏起来了。县主攥紧拳头。
她不甘心轻易离去,又找去别的地方,要把整个洛府都找一遍才罢休。
下人见娘子一回来就四处乱窜,还戴着个帷帽,很是奇怪,管家想上前询问,还被冬绒挡住:“别挨近娘子!”
有心的下人赶紧让人出门往禅月寺去知会大夫人,一面紧紧跟着归家的“大娘子”。
县主见府中人察觉到了不对,赶紧回洛明香的院子去,等她们不跟了,才悄悄出来。
佛堂外,釉儿在墙角悄悄探出脑袋,看了一圈四周。
她在院子里发现了一个狗洞,偷偷溜了出来。
她不是淘气,只是昨夜做噩梦了,想听听阿娘的声音,这样就不会害怕了,而且她的床头已经放了五颗石子,已经过了五日,阿娘该出来了。
“阿娘——”
她趴在门缝上对着门内喊,可佛堂里面静悄悄的,一点回应没有。
“阿娘。”釉儿又喊了一声。
领子一紧,她就被人提了起来。
县主正好找到佛堂来,终于让她逮住了一尾鱼儿。
“你是谁?快放我下来!”
釉儿没有见过县主,小脚蹬得跟风火轮一样。
她仔细观察孩子的脸,待认出来,立时觉得晦气,“你就是那贱人的孩子?”
什么贱人?
釉儿没听过这个词,也不喜欢这个凶巴巴的女人,“你是谁!”
“当然是杀你的人,走吧,咱们该早点去禅月寺了。”
—
沈幼漓端坐在偏殿之中,还不知道自己女儿已经被瑞昭县主抓了。
她正盘算一个适合的时机逃走。
周氏坐她上首,着意多问了一句:“这两日你们二人可有——”
“没有。”
“他还没算糊涂到底。”
也算非常糊涂了。沈幼漓暗自腹诽。
周氏道:“既然还要成一次亲,夫妻二人以后就同舟共济,那什么银子承诺的,就不必再理会,你只安分陪着他就是了。”
非亲非故,周氏待她已足够宽厚,沈幼漓没资格要求她什么。
“若我不愿呢?我本有自己的归处。”
“你想跑?”
“是。”
“如今这时节,郑王盯着咱家,洛府里只能多人,不能少人,我也帮不了你。”
远远听到寺钟撞响,清音悠悠。
周氏起身:“走吧。”
沈幼漓只能跟着往大殿走。
殿中早早汇聚了人,今日古刹闭门,不接待香客,汇聚在大殿之中的多是寺僧、兵卒、各军统领,还有郑王、凤还恩,并一个总跟在凤还恩左右的大理寺少卿。
沈幼漓隔着帷帽看不大清楚那人模样。
这么多人汇聚在这儿,定然不单单是为洛明瑢的还俗仪轨。
她这才对洛明瑢的身份有实感,他似乎真是一位皇子。
此刻洛明瑢正跪在大殿正中的蒲团之上。
佛殿内檀香缭绕,佛祖的金身端坐莲台,低垂的眼睑似闭非闭,仿佛在注视着他,洛明瑢跪在蒲团上,平日简朴的僧袍已换成重重八宝袈裟。
圆智住持没想到妙觉回家一趟,再回来就要还俗了,甚至还惊动了郑王和军容使,殿中列满军队。
他顿时忧心忡忡,没有了妙觉,往后他们寺庙的香火至少得减五成,这是很大一笔损失,不知该从何处找补。
更危急的是瑜南安危,战事一起,不知他这禅月寺能不能躲过劫难,又能救助多少流离失所的难民……
“妙觉,你当真要还俗?”
“是。”
这句话轻得像一声叹息,佛前的长明灯忽地一跳,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像灵魂在挣脱重重束缚。
四年来,洛明瑢就该做这个决定,无端消磨掉光阴,怪他醒悟太晚。
“弟子已携度牒至州县户曹司,加盖‘祠部印’,此为‘退道簿’,请住持过目。”
“嗯……”
“请住持为弟子执礼。”
郑王、军容在此,圆智住持心内遗憾,也劝不得什么,只得为他执还俗仪轨。
“且卸去法衣。”
洛明瑢跪于佛前,卸去身上袈裟,每解一重衣物,即诵一句:“去此福田衣,返我世俗心,佛恩在心,红尘炼性……”
沈幼漓站在周氏身后,掀开帷幔一隙,望着那渐渐脱得只剩白衣之人。
以朱砂提前写好《还俗文》在佛前焚烧,火灰气味散开,跳跃的火光照亮他的面庞,薄薄的纸很快烧尽,光慢慢从他脸上褪去,那人重隐于半明半暗之中。
沈幼漓心中滋味复杂,这曾经是她最盼着看到的,只是太迟了,时机不对,一切都已无意义。
她此刻既不是爱他,也不是恨他,从不知道,对一个人的感情竟能如此复杂。
一闭眼,恍现佛堂后高燃红烛的屋子。
洛明瑢说要再娶她一次……就在今夜。
就算洛明瑢再可怜,她也无法和叛贼成为夫妻,在铁蹄践踏大雍的疆域和百姓时,安然享受安宁。
“虽舍比丘相,不舍菩萨戒……”
还俗仪轨还在继续,圆智住持念起《净业障经》,手持杨柳枝,蘸着铜盆里的清水为洛明瑢净面。
“一洗尘劳障,问尔还俗缘由。”
“弟子,为不了之尘缘。”
水珠顺着他睫毛滴落。
第二捧水浇在头顶。
“二洗分别心,问尔还俗缘由。”
“弟子为答难报之亲恩。”
“三洗……”
圆智方丈突然停下,“这第三捧,你自洗罢。”
铜盆端到面前,洛明瑢双手浸入水中,忽然想起受戒时也是这般。
只是那时洗去的是俗世污浊,如今洗去的却是四年清修,水影晃动,他看见自己的样子,多年未照镜子,竟有几分陌生。
那眼睛里没修出几分清明,尽是对红尘的眷恋。
一念不生心澄然,无去无来不生灭。
洛明瑢自十四岁便长居寺庙,此心本该向佛,偏偏沈娘子出现。
他曾是佛祖足下最虔诚的信徒,终有一日在佛前叩问万遍,贪婪既生,如何消减?
既然消减不得,万乘佛法都渡不了他,那转投红尘,守她一生也就是了。
可事常与愿为,越是在乎沈娘子,越忧患此身会给她带去危险,不得不将所爱之人推远,可到头来,结局仍旧未变……
洛明瑢清楚自己已没有什么余生,才格外自私,想将那些还有机会填补的遗憾尽力补上,甚至强占着她,连孩子都吝啬于分享。
虽是强逼,但沈娘子是洒脱之人,同她索要短短几日,她当不会太过计较。
手没入铜盆之中,将形影搅散。
三洗俗世污浊,问尔何志业?
无他,是为沈娘子,尽是为沈娘子。
三问三答既过,圆智方丈将帕子递给他,“还俗不须特定言辞,但须三步一拜,出山门方为圆满。”
大雄宝殿前,洛明瑢跪下叩首。
第一拜,他忆起初读《心经》,第一次开悟,仇怨冰释的安然;
洛明瑢起身朝外走,满殿的人也迈出了步子,第二拜,他额头抵着冰凉的石板,似回到感云寺燃起熊熊大火那夜。
走出大雄宝殿,洛明瑢最后一拜,将头磕在地上,抬头时,云层金光乍破,照在金身佛像上,一殿澄明。
沈幼漓不自觉跟着往外走,整殿军列也在移动,始终挡在她身前,像是两堵高墙,她只能隔着帷幔,隔着肩甲和长戟看他。
这三拜,洛明瑢在想些什么呢?
她也奇怪,一心要跑,又何必在乎他想些什么。
冬凭对什么还俗仪轨没什么兴趣,反而是注意起对面戴帷帽的女子,“那就是殿下的娘子吧,跟这么紧,瞧着还真是痴心。”
凤还恩看着那亦步亦趋的人影,不置一词。
人形高墙之类,三拜既过,一旁僧侣将俗衣披在洛明瑢身上,佛像金光自背后照上他低垂的背脊上,沈幼漓一时产生了错觉,以为那是一道孤寂刺骨的枷锁铐住了他。
圆智住持将一卷《维摩经》赠予他,寓意“心净则国土净”,还有一个破底的旧钵盂,以示“不再乞食。”
“形退心不退,佛法不舍一人,今日早课仍需去做,往后谨守善念,如见我佛,施主,可知道?”住持已经改了称呼。
更新于 2025-07-28 05: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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