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萦绕眼梢的郁气散却, 眸若星光,显出几分豆蔻少女的天真来。
“我们这是在哪儿?”
賀观澜展开地相天星,星图指向南北, 此处是瑤山一个不起眼的边陲小地。对賀观澜来说, 哪里都一样, 回太華山左右都是顷刻的功夫。
重新收回东西, 他的目光落至扶熒眉眼, “如此, 能否随我回太華山?”
扶熒这才想起两人间的诺言。
杀宁随渊有他一份功劳,他也算是履行了承诺。
扶熒低头思索,又环视周围。
从重生以来, 始终有一个心愿亘横在心头——那就是回山泉镇看看。
如果这是瑤山, 那么多走几天总能到的。
她想回到家乡, 想亲眼看看阿爹是否还活着,也想……找一找昔日那块遗失的剑珮, 尽管心知肚明此愿难成,然心有不甘, 就算是失望,是一无所获, 她也要亲眼所见。
扶荧是会和賀观澜回太华山。
就算不是太华山,也会是金鳞域。
可是……
如果错过这次,她可能再难踏足此地了。
扶荧思虑许久, 有了主意。
她坚定地望过去:“我可以和你走, 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賀观澜眉眼清寂, 静静等她开口。
“我要去个地方。”扶荧说,“必须去。”
贺观澜要是不答应,那她就……
忐忑时, 耳畔突然响起声音——
“好。”
很淡的一个音。
没拒绝没疑惑,单纯一个“好”字。
扶荧神色错愕,转瞬他又说道:“我也有一个条件。”他说,“我与之同行。”
扶荧:“……”
果然。
虽为遗憾,但总比不同意来得强。
扶荧勉为其难点了点头。
贺观澜见此,不禁勾唇笑了下,“难道你认为我会放你独自離去?”
扶荧不語,默认。
贺观澜说:“自瑶山之役,此处并不安宁,以你的身法……”
他止音,其意不言而喻。
贺观澜那双寂冷的眸子淡淡从她身上一扫而过,她脸上病气未歇,想来是受旧伤影响。宁随渊毕竟是九幽萬年来最强大的魔尊,便是轻微一記,也叫旁人难以承受。
若她不是决明之身,怕早就香消玉殒了。
老实说她一路支撑到现在,半声不哼,此韧性也足以讓他诧异。
贺观澜从不好奇除自身之外的因果。
然而此刻他突然生出冲动,想知道在屠城前的她的人生。
贺观澜向来是克制收敛的。
那股冲动劲儿仅维持理智重新碾压,抚平潮动之后,他嗓音低缓:“你要去哪里?”
“山泉镇。”扶荧说完,意识到贺观澜可能并不知道这是哪里,迅速改口,“萬清城。”
贺观澜恍然,“你的家乡。”
她低头,神色看起来有几分落寞。
“走过去要两日,用灵法倒是快些,不过以你目前的身体,怕是难以招架。”
“那就慢慢走。”
扶荧不在意遠近。
对一个想要回家的孩子来说,遠也是远;近也是远。
不管多远,总归是要回去的。
贺观澜沉默不語地走向扶荧身侧,她身体果然虚的厉害,只坚持几步便要往地皮的方向坠。
他将t人接住,对方腰肢软融似一团水,掐在掌心随时都要流出去,贺观澜微施了点力道把人挂在胸前。她失了意识,双睫歇落在她窄小的一张脸上,漆黑两扇,犹如从玄鸦上扯拽下的两片羽,密密浓浓。
贺观澜的视线在她睫毛上停留,思而不语。
似是好久,他看到自己的食指触在了她睫毛上。细柔的触感并无什么不同,却讓他恍然惊醒,迅速收回手来,局促地攥成拳。
就这样安然站了很长时间。
确定扶荧没有苏醒的迹象,贺观澜只能将人抱起,暂时離开了这片荒野。
不虚洲并不安全。
随处可见的玄鬼;變幻莫测的天象,便是瑶山也处处充斥着危机与不可能。
夜色很快坠落。
这片荒景在极端的月色当中也彰显出震撼人心的美。
贺观澜随意挑了一块靠近溪流的山畔,以脚下为圆点设立结阵。
旋即利用云间鹤勾施出一片桃源幻境以供修养。
她的状况不是很好。
受伤的灵洲讓她灵气四散,除此之外……还有动荡不稳的心府。
这是个怪事情。
贺观澜看着床榻上双目紧闭的扶荧,目光一寸一寸掠过她的脖颈,随之在心口处停留。
内心挣扎许久。
贺观澜最终还是坐在床边,双指隔着衣裳抵了过去。
没有心跳。
他感知到的是一片沉寂的空荡。
贺观澜眼底闪过愕然,惊得把手抽了回来。
不可置信地再次试探——无心之身,却有神魂七窍!
贺观澜闭上眼,感知到一缕微弱晃动的心火取代了原本的心房。
这是什么?
他正要试探,一只冰冷的手忽然重重挥打开他。
扶荧紧紧拉着胸前衣襟,苍白的脸蛋上满是警惕。
贺观澜骤然失神,他心中疑惑万千,一时间竟失去原本的自持:“讓我看看你。”
说着又想来拉她衣服。
扶荧将将醒来,脑袋还懵着。
他逼近的身形无疑像是恶鬼,让扶荧浑身紧绷,拼命推搡,又用力抽过去一个巴掌。
耳光清脆地落在他清俊的脸上,也跟着让贺观澜清醒了过来。
被打过的右脸颊火辣辣的,这是贺观澜成仙多年,第一次挨人巴掌。
舌尖舔过唇角,血腥的涩气让他反应过来刚才的举止有多不堪。
贺观澜抬起眼睑,长眉压着他水墨似的一双凤眼,摄魂冷清多过那双眼睛所带来的俊俏。
不知是疼还是惧,她身子不住发颤。
捂着胸口的双手也不敢松开,看起来像是被吓坏了。
贺观澜深吸一口气,猛然起身。
他的影子包着她,密不透风,就像是锁在他袖袍下的一只难以逃脱的蝴蝶。
“冒犯了。”
贺观澜委身,致歉。
她猛地咳嗽起来,脸颊因剧咳牵带去红晕,咳罢又是一阵头晕脑胀。
扶荧再也没有力气,重新跌回那张榻上。
她这才发现自己竟在一间不算破败的屋子里,似乎还能听到外面的潺潺流水声。
扶荧不想问这是哪里,身体带来的不适感难受又熟悉,像是她去找碧萝时……一模一样的感觉。
扶荧听到贺观澜走了过来。
可是不管他要做什么,她根本没力气反抗。
扶荧不清楚贺观澜到底要做什么。
他不是好色之徒,如今这副身体虚弱亏空,也实在没什么吸引力;要说得到什么……
扶荧抓住了这个念头,看过去:“你想看我什么?”
他说:“你的心。”
扶荧顿彻。
他看出她是决明之身,却未看出她是无心之魄。
扶荧没忍住,当即嘲弄地笑了下。
“我没有心。”
“人无心不可活。”
“我无心亦可活,更非妖非鬼,不似浮魂周游。”扶荧半仰起头轻问他,“司離君觉得,我会是什么?”
贺观澜说:“我看不到你的过往。”
他只看到过她的魂魄。
平平无奇的凡魂,是这盞燈为她开了灵州神府;是这盞燈让她變得不同。
在贺观澜的猜想当中。
她是转世投胎,身携前世記忆的凡尘子,也许是意外,又或是机缘巧合,让她得到了那盏残燈,并天真地想以此为手段,进行一场不可能的复仇。
但种种猜想都不重要了,因为——
她没有心。
人无心不可活,又何来转世?
“我哪有什么过往。”扶荧唇畔牵着一抹嘲弄的笑,“对司离君来说,我们这些人没什么不同。”
她迎着他的注视,“如司离君曾点破过的一样,我来自万清城,山泉镇是我的故乡。我生在九月初八,死于七月十七,那年我二十一岁。”
“我没有大富大贵的人生,也没有仙山上临仙客的本事,平日只会抄些医书,行医问药。”扶荧说,“这就是我的过往了,要说不同……”
扶荧顿了顿。
她又想起受困燈中的十七年。
没有日月,不见山河,更不分黑夜白天,是一片虚空,也只有那一片虚空。
更新于 2025-07-27 1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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